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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人物周刊:“上访村长”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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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南方人物周刊:“上访村长”之死   南方人物周刊:“上访村长”之死 Empty周四 12 五月 2011, 11:11 pm

2011-01-07 17:14:13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广州)

南方人物周刊:“上访村长”之死 20110107171246a1f76
钱云会和妻子

“上访村长”之死

钱云会,这位生前默默无闻、急切渴望舆论和媒体关注的人,以死状的凄惨恐怖和事件的扑朔迷离轰动了中国

本刊记者 陈磊 发自浙江乐清

他是位“民意村长”——2500多村民投票,他得了2300多票。换届时,因为他不在,村民自发抵制,希望他连任。出狱那天,成百上千村民自发去迎接,为他戴上红花,敲锣打鼓、鞭炮齐鸣。

他是村中的穷人——1992年建成的两层小楼,至今没任何装饰。进入楼内,空空荡荡、家徒四壁,连楼梯上的扶手,都是几根竹竿绑成。他的家,原来也算村中小康,他当村长后,却成为穷人。

还有他的悲情——为了村民,他三进监狱,上访、被抓、出狱这样的三部曲出现了3次。从2005年被选为村长,5年多的时间里,他大部分是在监狱内度过。2010年7月出狱后,他依然坚持上访。

有人告诉他,如果你不当这个村长,或者听从有关方面的意思,可以立即给你200万。他说,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我要的是全村人的未来,我要对得起那些选我的村民。现在,他死于一辆工程车下:横躺在村口的马路上,脸对着自己的村庄,鲜血浸湿了身下他为之苦苦抗争的土地。

硕大的车轮压过了他的脖颈和胸部,直至临死前最后一刻,都没有人听到他发出只言片语。

他,就是浙江乐清寨桥村村委会主任钱云会。

由于征地补偿问题带领村民上访,先后三次坐牢,钱云会之死在网上被盛传为因开罪利益集团而被设计谋杀。当地官方为此召开新闻发布会,作出“意外事故”的判断。

目击

2010年12月25日,周六,圣诞节,浙江乐清细雨蒙蒙,天气湿冷。

上午9点多,乐清市保安服务公司的郑元章,已经和他的几十名队友驱车沿虹南大道到了蒲歧镇的寨桥路段。他们的任务是沿着正铺设电缆的虹南大道巡逻,确保各项工程设施安全。

“其他村同意施工,就寨桥村不同意”,保安公司的经理孙金绪说,从12月21日开始,雇佣他们的蒲歧镇政府和乐清港区等单位,就让保安“24小时”巡逻。为避免冲突,保安公司要求,没有特殊情况,个人不能随便下车。

“那一会儿,我想小便,就下了车。”郑元章说。当时,他们公司的两辆车就停在虹南大道靠近寨桥村的那一边。另一边,是寨桥村的庄稼地,由于附近没有公厕,他准备到对面田里去。

“没走几步,”郑元章比划着,连16米宽的虹南大道都没有走过去,就“听到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回头一看,发现在距离他们车辆“大约四五十米”的地方,一个人被大货车压着了。

这个人就是钱云会。

开工程车的人是1979年出生的费良玉。那天,他亲自驾驶着车牌号为皖K5B323的工程车——核载12吨,实际拉了35吨,他的驾照只考到第三步。那天,司机说没吃早饭,他替了一会。

“当时车速并不快,大概在40码左右。”在看守所的费良玉说。这时,正好有一个行人在对面从右向左走。于是,他赶紧鸣笛刹车,行人还看了他们一眼,但由于雨天路滑,车后又拉了几十吨石料,结果没能刹住。

“下车第一时间,就是跑到车前面去看人。人已经在左前轮下面,他应该被我的车轮推了一段距离。那个状况很惨的。当时,我自己的判断,他已经死了。我把手机拿出来拨打110报警。”

坐在费良玉车副驾驶位置上的是司机黄标。他和费良玉同一个村,都来自安徽阜阳颍上县,有十几年驾龄,12月2日从老家来到乐清,替费良玉开车,包吃包住月工资3000元。因作伪证而被拘留的他称,看到前面有行人,他马上提醒费良玉。“费良玉当时赶紧鸣喇叭,并减速左拐,以为能避过。可没想,人也往左拐,再刹车,就来不及了……”

保安郑元章看到“轮胎下压着一个人”后,没有立即跑向事发地点,而是回到车上,告诉他的同事们:前面有辆车出事了!26岁的张回闻讯,跳下车奔了过去,“其他人也有下车,但后来被叫住了”,只有张回跑得快,去了。

据张回回忆,他去围观事故的时候,现场并无其他人——他从车的左后方,走到左前轮发生事故处,“低头看了看尸体”,然后发现“司机室里已经没有了人”,就从车前绕到车右侧向回走,并开始报警。

这时候,张回说,他注意到从村口走过来一个高个子男人。这个人本来是向村内走,因为发现工程车事故折回来看了一下,然后大叫着跑开,折回村口在那儿喊人:救命啊、救命啊,死人啦、死人啦!

传播

张回口中的这个“高个子男人”,后来被证实是钱成宇,寨桥村村民。那一天,他只是想找个消遣的地方,不料却看到村长的死,他“一下晕了”。

脑袋稍稍清醒后,钱成宇开始大声叫嚷。多位村民声称,事发不久,他们赶到现场,曾听到钱成宇告诉赶来的交警,说他看到了事件的始末:“4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把钱(云会)按倒在地,招手工程车过来,轧了过去,车速很慢。”

这种说法得到了当天奔赴现场采访的本地媒体某记者的证实。这位记者说,自己赶去采访时,钱成宇自己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自报姓名,称看到了钱云会被几个保安按在车轮下压死的过程。

蹊跷的是,2011年1月2日上午,来自北京的彭剑律师,在乐清市看守所会见了已因“寻衅滋事”在押的钱成宇。钱成宇告诉彭剑,当时“横穿马路、从车辆前方右侧走向左侧,并没有目击到有人推搡钱云会至车轮下”,他看到的是,“车辆右后18米左右有4位保安”。

由于张回、郑元章等人与钱成宇距离较远,对于其用方言和最早闻讯赶来的村民如何交流不得而知。结果是,听到出事消息赶来的保安公司经理孙金绪和队长蔡得宝(均着便衣),被村民当作肇事者围殴。

乐清官方的说法是,9时46分接到报警,警方立即指令距离事发现场较近的虹桥交警中队、蒲歧边防派出所派出2名交警、9名民警,于53分到达现场,“现场已聚集围观群众约40人”。

和孙金绪一样,最先抵达现场的民警,也受到了村民的围攻——实习民警吕乐谢还被误以为肇事驾驶员,被殴打,身上多处受伤。“12时57分,乐清治安大队大队长侯金海在掌握基本情况准备离开时,被一村民认出,村民叫喊道:你是治安大队长,不要走,把事情讲清楚。一旁男子闻声后立即动手殴打侯金海……造成3名民警受伤,侯金海肋骨、眉骨、鼻骨等多处骨折。”

下午4点左右,乐清市政法委书记黄敏、公安局长金国平坐镇现场,出动几百位防暴警察拿着盾牌,在不时飞出的砖头中,排成队形一点点逼退村民,开始处理事故——抬走尸体并拖走工程车。

在激烈冲突中,有多名村民被警方带走,包括钱云会的二女儿钱旭玲和二女婿赵旭。几乎与此同时——12月25日下午1点左右,网上出现《蒲岐一苦难的村长,为民办事的好村长,今早被杀》的首帖,称“早上的车祸并不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而是一起有策划、有组织的谋杀案”。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温州市公安局钱云会案发言人黄小中排除了谋杀的可能:“如果是谋杀的话,肯定有作案动机。驾驶员跟当事人,或者说被轧的人,是一点不认识的,没有任何矛盾。同时,这两个驾驶员开车,跑运输生意,才一个来月,9月份、10月份以前一直在外地,是初到这个地方的外地人。既没有跟工地、跟这个人有经济利害关系,也没有什么民间的口角和其他矛盾,他为什么要把他杀掉?”

对于有网友猜测的“雇凶”一说,黄小中也予以驳斥:“雇凶需要证据。作为一个正常思维的成年人,如果真的要谋杀作案,他有相当多更好的手段可以把他干掉,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措施?大白天开着一辆工程车,还挂着牌照,还有两个司机?这明显有悖常理。”

对于钱云会死于谋杀的说法为何在网上盛传,黄小中表示:“这个涉及面比较广,正在追,如果是故意造谣引起这么大的后果,我们还要依法追究,我们有一定的线索,在条件成熟时,对故意造谣的人我们还要依法作出处理。我们要查到源头,到底是谁第一句话讲出来。现在钱成宇矢口否认,而且他还反问我们:‘造谣要坐牢,我怎么会去造谣?我明明没有看到!’”

之后的两天,钱云会令人惊悚的惨死照片,以及其被谋杀的言论,借助互联网被迅速传播——12月27日,24家媒体赶到乐清;12月29日,聚集乐清的媒体已达近50家,寨桥村内,随处可见国内各大媒体记者,以及闻讯而来的网友围观团、公民调查团等人。

钱云会,这位生前默默无闻、急切渴望舆论和媒体关注的人,以死状的凄惨恐怖和事件的扑朔迷离轰动了中国。一位村民抱怨,以前请你们记者来都不来,现在村长都死了,你们才来了。
上访

与网民们的震惊和义愤不同,钱云会的死,对于寨桥村民而言,更是一个领袖的离去。即便因为钱云会的事入狱,在村民钱成宇的眼中,钱云会仍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村长”,如果能让他活过来,“自己死都愿意”。

“钱云会如果想要钱,一个章盖了,五六百万元就到手了。可他去北京上访时,抽2元一包的烟,睡在工地,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村民的补偿款?”

的确,钱云会有诸多可圈点之处。

寨桥村是位于乐清市蒲歧镇东北的一个海边渔村,依山傍海,近3700名村民,主要经济来源为种田和滩涂养殖。生于1957年的钱云会幼时家贫,2004年之前,仅读过小学一年级,放牛耕田、学习木工,后在海滩上养殖血蛤。

1992年,钱云会盖了一座两层小楼。这座房子至今依然空空如也,甚至连最基本的粉饰都没有。“刚开始说没钱,有了点钱搞养殖,后来当村长,年年上访,就更没钱了。哪有心思来弄房子呢?”很多村民这样说。

2004年,在福建从事海产养殖的钱云会回家,得知乐清电厂的修建将要征用村里土地、滩涂和码头,共补偿3800万元。而村民提出的要求是18.9亿元,这被政府当作漫天要价。

最终,蒲岐镇政府将当时的9名村委成员全部拉到了雁荡山宾馆,“威逼利诱”,除一人逃出外,其余8人被迫签署一揽子协议,接受这3800万元一次性补偿金——这被认为出卖了子孙未来的生计,因为征地占到全村土地总面积的67.6%。

得知消息的村民怒不可遏,先是围攻签字的村委会成员,接着村民推选的七人代表之一钱云会开始上访。不想,尚未走出浙江,他即被官方截获收押。随后,几百名村民赶到乐清营救,发生了流血事件。

虽然被关押了11个月之久,但在2005年3月被释放后,钱云会开始走上寨桥村前台——村民敲锣打鼓将其从监狱迎回,在村委会换届选举时,以96%得票率高票当选村委会主任,成为“民意村长”。

“他人出来了,但还是缓刑,刚出来就告诉我说,还要继续上访。”村民钱文福说。不久,2006年4月,因为“聚众阻挠浙能乐清电厂的正常施工”,正在缓刑期的钱云会被重新收监。

钱云会的儿媳钱双萍曾对媒体回忆,当选村长后,钱云会曾要求儿子和儿媳从家中搬走,并让他们离家“越远越好”。究其原因,他是担心儿女们的人身安全,不想因为自己的上访牵涉到孩子。

2006年年底,钱云会第二次出狱,继续为寨桥3000多位村民征地补偿之事上访告状,连春节都是在北京度过。有村民回忆,“当时,钱云会从北京打来电话,大过年的,说没钱吃饭,只能靠方便面度日,我们听了眼泪都下来了……”

为上访,钱云会和村委会成员商量,卖掉一部分村委会的宅基地。出于规避风险的考虑,大部分村民签名表示同意如此。

不想,这依然成为警方抓捕他的由头——奥运会前夕,警方将寄居于北京大兴区六合庄朋友家中的他抓捕,以非法转卖土地使用权罪判刑两年,罚金5万元,至2010年7月19日方刑满释放。

这次出狱,钱云会第三次受到3000多村民的热烈欢迎:村民自发包车将其从金华监狱接回,迎接的村民从镇上一直绵延到村里,许多人自发敲锣打鼓、放鞭炮。令人扼腕的是,经过多年上访,当年的“七人代表”,只剩下了他一人在为村民奔忙。

苦衷

很难想象,对于钱云会这样一个只读过小学一年级、满口乐清方言的人,是如何奔波于北京各大部委门口,又是如何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一个需要提及的细节是,在村民成麻袋的上访材料中,出自钱云会的文章大多磕磕巴巴。所以,很多时候,他的上访和告状不得不请人帮忙。

钱云会并没有因为三进监狱而气馁。出狱仅一个星期,他就找到乐清市公安局——2008年7月20日,警方在北京抓捕他的时候,拿走了许多他随身携带的东西,其中包括寨桥村村委会的公章。

细心的钱云会发现,他拿到的公章,里面的五星已被损毁了部分,于是,他贴出了公告。让人沮丧的还有,他的直接上级蒲歧镇政府也不承认他——早在2008年他入狱时,蒲歧镇就重刻了公章,并且不认为他是寨桥村村委会主任了。

与此同时,钱云会也遇到了家人的强大阻力。他的三女儿钱旭琳对本刊记者说,钱云会出狱后,兄妹几人都劝父亲不要再继续上访了,像以前那样养血蛤,每个月也能收入个一两千元,日子还能过。

“可他就是不听,劝得多了,就说我们‘小孩子懂什么’,最后往往不欢而散。后来我们都不和他谈这个事了,任由他去。”钱旭琳说,“其实,我们也知道,他是被村民抬上去,下不来了。”

或许,对于自己的境遇,钱云会也心知肚明。因为他的儿女们注意到,第三次从监狱出来后,“他有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对我妈态度好多了,给妈妈做饭、洗衣,都是他做,还说要和妈妈好好过剩下的日子……”

“我们也问过他在监狱里面的生活,是干什么活,苦不苦。他基本都不和我们讲,只讲里面的人有谁帮助他,挑那些开心的事情来说。”钱旭琳说。

钱云会有自己的苦衷。从2005年上访以来,以他为首的寨桥村委会已经花去了100多万元钱,而这都是村民自发的集资,包括转卖村内的宅基地,尽管他为此也搭进去两年牢狱生涯,但他必须要向支持他的村民有个交代。可多年来的上访,无一能让村民拿到更高价格的补偿款。

53岁的他想到了网络——2010年8月9日,他实名在网上发帖,《是官还是贼:诉政府官员豪夺寨桥村146公顷家地始末》,倾诉“为了讨个说法,一直为此事奔波六年载,却一直未被妥善处理”。

令人唏嘘的是,这条帖子由于语句不通、讲事不明,当时未引起人们关注,连一条跟帖都没有,孤零零地淹没在信息海洋。直至几个月后他的惨死,才引发网友强烈关注,至12月27日本刊记者保存时,回复已达到了98页(现已被删除)。

让人闹心的事情还不止这些。2008年,以他为首的寨桥村委曾和北京“两高律师事务所”签订合同,委托其帮忙上访告状。不料,对方在收取40万元的律师费后,“一直不予提供合同协议约定的法律服务”。这被很多村民看成是“被骗了”。

2010年9月16日,钱云会以“民意村长钱云会”的名义,向北京市司法局并北京市政法委投诉“两高律师事务所”,称其致人“冤上加冤”,要求退还拖欠的28万元现金,最后盖上的是那个“五星”已被损毁的公章。

让人沮丧的还有,和他一起并肩上访的人越来越少了。曾和其一起上访坐牢的寨桥村副村长钱文福说,大概是在2008年左右,自己离开村里,不再和钱云会一起为村里土地上访告状。后来,钱云会见面就指责他是“叛徒”。

“现在,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想起来,我挺内疚,不知道自己当年那个决定是不是对。”钱文福说。

死前

钱云会的突然惨死,让跟着他已担惊受怕多年的妻子王招燕彻底崩溃——面对家中川流不息前来吊唁的群众和络绎不绝的记者,这个能干的家庭妇女很多时候只能边吊水边无声地哭泣。

据她讲述,2010年12月13日早上,钱云会拿起桌子上的一张纸,说要去找镇政府领导看,“这是从北京寄过来的,能证明村里原来的那个印章是假的。”王招燕劝说无果,钱云会气呼呼地出门,同样气呼呼地回到家。

第二天,钱云会拿着同样一张纸,又去了乐清市政府。“回到家,还是很气愤的样子,拍着桌子骂‘没有天地良心’。”很多村民猜测,钱云会的气愤之处在于,那张签名的协议涉嫌伪造——上有简写的“钱云会”,而其一贯的风格是写繁体。

没人理解钱云会的痛苦,6年来的上访,没有任何结果,眼睁睁地看着乐清电厂投产开工,临港的开发区也在轰轰烈烈的建设之中,而他却3次入狱。12月17日,寨桥村民与运送石料至乐清临港开发区围垦工地的工程车队发生了激烈冲突。

先是有村民拦截下了运送石料的工程车,禁止其通过寨桥被征用土地上修建的道路。《中国经营报》报道,12月18日,钱云会指挥村民运来数个电线杆将朝乐清电厂和临港工业开发区方向的道路堵死,电厂运煤车无法进出,石料车也不能经过。

直到12月20日,当地警方派出吊车,将电线杆吊走。而之后却又因为当地雨雪天气,该工程队运送石料仍暂时中止,直到12月23日才恢复。几乎与此同时,由于虹南大道的扩建也占用了寨桥村的土地,村民们并未拿到补偿款,以钱云会为首的村民和相关施工方也发生冲突。

在一份钱云会生前刚刚寄出的上访材料中,他这样写道:“12月22日,以乐清市蒲歧镇委谢祥忠为首纠集伪装的乐清市武警队伍用‘隔离墙’的形式,强占寨桥村民基本农田”,“侮辱、抓捕了无辜村民钱集川的儿媳妇和钱年文。”

也是那几天,钱云会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信息——破天荒地不在家中过夜,“他听到村里讲,有人要整自己,就跑出去躲躲。”王招燕说,12月24日晚上,丈夫还和她商量去外地躲,但是自己身体不好,又要帮着照顾孙女,没法走远。

两个晚上,钱云会都是晚上8点左右离开家,第二天早上7点回来。住在谁的家里,家人都不知道。

事发那天早上,村民和钱的家属回忆,大约7点钟,没在家里过夜的钱云会回到家,先煮好面,送到妻子床前。吃完后,他出去买了几包烟。接近9点时,他接到一个电话,有村民看见他在家门口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往村口走。

中午时分,远在北京的温州永嘉人袁迪贵,突然接到寨桥村民的电话,说钱云会出事了,被车压死了。这位因帮助钱云会也曾被抓的老人立即紧张起来,赶忙四处联系原来钱云会联系过的记者朋友。

某网络新闻周报驻站杭州的记者告诉本刊,12月25日下午3点多,他接到北京朋友的电话,让帮忙去乐清寨桥一趟,采访钱云会的死因。接到电话后,他立即从杭州坐大巴。不料,还在去乐清的路上,他就接到了温州宣传部门的电话。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村民们的手机肯定被监控了。”这位记者说。等他晚上将近8点钟刚到虹桥镇下车时,警察就围了上来,先把他带到派出所,接着宣传部门的人就上门来将其接到酒店。

随后,他看到了让人震惊的一幕,昏黄的路灯下,几个前来接他的村民,被警察一一诱捕,这其中包括和钱云会并肩抗争多年、同样入狱多次的村民王立权,此人对寨桥村的征地维权情况极为熟悉。

2011年1月2日上午,王的家人才接到其被拘留的通知:“涉嫌寻衅滋事”,和村民钱成宇被拘的理由一模一样。据说,钱云会死后,闻讯前来的王立权从他身上拿走了一块手表和手机,而该手表有录音和录像功能。“如果开着的话,应该会留下些线索。”
(本文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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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主题: 钱云会命案细节   南方人物周刊:“上访村长”之死 Empty周四 12 五月 2011, 11:23 pm

011-01-18 09:48:44 来源: 财经杂志 (北京)


南方人物周刊:“上访村长”之死 20101229152946634c6

2010年12月25日,阴,小雨。浙江省乐清市蒲岐镇寨桥村村民钱云会,死于车轮之下。

这位54岁的寨桥村村委会前主任,只读了一年小学,在五个月前刚刚出狱回家。为筹集上访资金出售村中13间房的宅基地,钱云会被控“非法转让土地使用权”,于2008年11月被乐清市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并处罚金5万元。同罪获刑的,还有与其同届的村委会委员王立权。

在钱云会的子女眼里,父亲和家人一直不亲,因为“他对村里人比对家里人好”。钱云会的儿媳钱双萍称,“说实话,他上访的事,我们全家人都不同意,都反对的。”

由于寨桥村与蒲岐镇政府、浙能乐清发电有限责任公司(下称乐清电厂)的征地纠纷,他从2004年4月起开始上访。直到死前,还在向北京寄送材料。

保安

上午9时左右,钱云会接了一个电话,边说边走出家门。长年上访之后,因为担心个人安危,他时常更换住处。可能与妻子接连两次手术有关,2010年出狱后,子女眼中的钱云会变得更顾家。当天早上,寄居别处的他特意回到家里,为妻子做了一份面条,他自己也陪着吃了早饭。

据温州警方公开的信息,钱云会生前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为同村村民王某所打,主要通话内容是村中事务,但警方未透露王某之名,外界则多认为该村民为王立权。

王立权目前因涉嫌妨碍公务被警方刑拘,羁押在乐清市看守所。其代理律师俞智渊向《财经》记者介绍,在2011年1月10日的会面中,王立权确认,钱云会出事当天早上,他在15公里外的虹桥镇工厂上班,双方曾来回通过几次电话,谈论上访的事情,但他不清楚钱是否因接到他的电话而出村。

从村口右拐后,沿着虹南路往西是紧挨着寨桥村的华二村。沿街一家杂货铺的店主证实,其看到钱云会在路北侧经过。不久后,有人看见他出现在虹南路的南侧——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横穿道路,走到鲜有建筑物的另一侧去。

与此同时,五辆属于乐清市保安服务公司的巴士车,也来到了寨桥村附近。这些车上各坐着18名-20名保安,制服与特警类似。

由于寨桥村村民一直不同意在虹南路该村路段铺设电缆,这些保安受雇每天在此“巡逻”。其中有两辆车,停在距离寨桥村村口50多米的一处空地上,方向与虹南路垂直。

其时,天有阴雨,温州官方称钱云会当时撑着雨伞。事发后的现场残存着一杆伞骨,局部被压扁变形,上面有擦划痕迹。

镇委副书记

此前2010年12月17日,寨桥村村民们运来电线杆,将虹南路通往乐清电厂的道路堵死,无论是电厂的运煤车,还是乐清湾港区的石料车,在此后三天内,都无法通过,直到警察到场,强制清走电线杆后方可通行。为此,当地政府派出保安及蒲岐镇综合治理办公室工作人员,在村口巡逻,其间双方发生冲突。当时钱云会也在现场。

矛盾在随后的12月21日、22日升级。钱云会生前寄往北京的一份快递中,有一份光盘,其中的视频资料显示,临近寨桥村的路上停着两辆指挥车、16辆大小不等的巴士,多组人员在路边警戒。随信附上的,还有整整一叠题为“录像内容”的传单。传单称, 12月22日,以乐清市蒲岐镇委谢祥忠为首纠集伪装的乐清市武警队伍用“隔离墙”的形式,强占寨桥村基本农田。据收到这份快递的在北京的温州人袁迪贵称,钱已在村内大量张贴这份传单。

目前无法取得联系的袁迪贵,2010年12月29日在北京对《财经》记者分析认为,正是这份传单,为钱云会引来了杀身之祸。其称,钱大量张贴传单后,蒲歧镇政府等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副镇长徐祥忠24日夜里在村里待到两点才回去。”

传单中的“谢祥忠”应为“徐祥忠”之误,蒲岐镇党委副书记徐祥忠分管政法、负责维稳工作,事发后一直广受质疑。网络上最早出现的传言亦点名道姓指称,“蒲岐镇副镇长谢祥忠指使一帮人将钱云会轧死在工程车下。他在车里坐着指挥,那五个人还是特警。”

“特警”的说法是从身穿制服的保安演绎而来。2010年12月29日,徐祥忠对《财经》记者称,由于事发日是周六,事发时他尚在距寨桥村7公里外的虹桥镇家中睡觉。当日9时40分许,他接到镇综合治理办公室人员陈国峰的电话,说钱云会被撞了,已经死亡。随后驻守工地的保安公司副总经理也打来电话,说自己在事发现场挨了打。接着钱云会的一位远亲同时是徐祥忠的朋友的王汉兵也打来电话,说“听说你被打了”。

徐祥忠称当时非常诧异,让王来接他。王汉兵向《财经》记者证实,在途中,他提出“不能去现场了,那边的人说是你指挥的”,随后徐让他把车开到边防派出所。

钱云会妻弟王立瑞,在事发当天听说徐祥忠开车在现场指挥,非常气愤,宣称“一定不会放过他”。为确认徐当天上午是否曾离家,他问人后得知徐的车在头晚被朋友开走。

当天王立瑞在镇政府找到了这辆车,因为天有阴雨,他留意到车底是干的,同时他拍下照片。

司机

同一天,上午9时38分。一辆与撞人工程车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车,从山唐山石料厂驶出。山唐山石料厂位于虹桥镇湾底村,从地图可见,出湾底村后左转即为虹南路,然后沿着虹南路行驶约4.7公里,路过华岙村、华一村、华二村后即到达寨桥村。

一路上有三处监控摄像头,分别在石料厂出口、华一村村口及事发地点。但不巧的是,警方宣称,设置在寨桥村村口的监控装置12月21日开始调试,尚不具备储存功能——这项功能在事发当天中午12时52分,才被试启用。

这在事后引发了广泛的怀疑。据石料厂出口监控摄像头录像资料,这辆工程车车厢右侧靠近驾驶室附近,与撞人车辆一样,写有大大的编号“23”。

华一村村口的监控摄像头录像资料显示,约4分钟后,上午9时42分09秒,这辆工程车路过此处。事后,以民间独立人士身份前往的网民王小山、窦含章在乐清市公安局查看了这两段视频。其中可见,车刚从山上绕下来时,由于是泥路,速度并不快,为20公时-30公里/小时。而经过华一村村口时,速度在40公里-50公里/小时,“它明显超车,超过了另外一辆小车。”

这辆车是否就是撞人的车?由于视频中看不清车牌,窦含章用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对比两车,未能发现差别。而两位网民实地开车测试表明,从采石场到华一村村口,以42公里/小时的车速共用时4分12秒。再往前过华二村村口后,就到达了事发现场。

天一直在下雨,但并不大。在两段监控视频中可以看到,行人中有的打着伞,有的未打。

肇事工程车上,是32岁的司机费良玉和他的老乡黄标。费良玉没有驾照,但他是车的主人。2010年10月,他以40万元按揭买下工程车,跟着做包工头的同乡在乐清为当地围垦工程运送石料。费良玉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时称,他既不认识钱成宇,也不认识钱云会,没有受人指使要把钱云会“干掉”。

费良玉称,由于虹南路右道封闭,事发前他正沿道路左侧正常行驶。这一说法能够为现场情况所证实——尽管寨桥村村口附近,仅有约四分之一道路被施工占用,但在距离事发地点数百米处,一些工程所需材料占据了整个右车道,途经车辆只能在左车道逆向行驶。

行至寨桥村村口附近,费良玉突然见到前方有人从右侧快速横穿马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先鸣笛。”

他说,这人“好像”回头看了一下车,与此同时,“我就紧急向左打方向,并刹车,但是仍然没有避开。”“因为雨天嘛,路又比较滑,而且是载货的重车。”

针对肇事车辆擦痕及地面辗痕的模拟,亦难得出谋杀嫌疑的证据。温州警方事后认定,该车“核载12.405吨,超载35.020吨,超载282%”。温州长顺机动车司法鉴定事务所鉴定:肇事车辆行车制动原装载测试制动性能差。

与此同时,保安公司员工郑元章走下巴士车,准备横穿马路到南侧农地“方便”时,听到一阵不算太大的刹车声。

他扭头看到,在虹南路与寨桥村村***界处,一辆红色工程车已经逆向偏出路面,车的左前轮下,隐约露出一个人头。

目击者

郑元章立即回身,奔向车上报信“出事了”。保安队员中胆子较大的张回首先走近了工程车,其他人则被领导要求待在原地。张回沿着车左侧走到左前轮处,看到车轮下的钱云会后,又绕行至车辆右后方,掏出手机打电话报警。

这时,张回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正走向寨桥村。事后可知,其为寨桥村村民钱成宇。张回称,本已走进村口的钱成宇,返身到肇事车前查看后,随即奔向村内,口中同时大叫“救命”。

在场者的回忆此时出现了分歧:有保安称当时只有张回一人不在车上,亦有人称其他保安也下了车;钱成宇则向自己的代理律师彭剑介绍,他看见车后约18米处,站着四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

不止一位寨桥村村民表示,钱成宇曾对他们说,有四个穿保安制服的人,把钱云会按倒在地,招手后,工程车开过来,很慢地从钱云会身上轧了过去。

钱成宇目前因涉嫌妨碍公务被警方刑拘。律师彭剑对《财经》记者介绍,会面时钱成宇坚决否认曾说过有人将钱云会按倒在地让车轧死:“他说看见车后有几个保安正在离开,感觉他们有些慌张,然后看见车的左前轮下压着一个人,发现是钱云会。会见快结束时,他亲口确认没看到有人推搡钱云会。”

华二村村民黄迪燕曾自称在现场目击此事,称自己当天上午9时30分左右,求佛经过寨桥村村口时,看到三个戴着白色手套、黑色口罩的人按住一位老人。这三个人并非穿着保安制服,而分别穿着牛仔衣、青衣和灰色外套。但后来黄迪燕受访时改口说,“有人让我说看到了,帮他们作证。如果官司赢了,这样我女儿的病也会好了。”

第三位自称在现场的人,则是家住路边的一位钱云会的亲戚。2010年12月26日,她向钱家人说,看到三四个人把钱按倒,把他的嘴蒙住,他拼命挣扎但还是起不来,最后被车轧死了。直到今年1月8日,她对《财经》记者仍然坚持上述所见,但面对追问,却只是笑着念念有词。“没办法,她脑子本来就有点不清楚,所以就算她说了也没人信。”钱云会的大女儿钱旭丹表示无奈。

至此,在村民心目中的目击者,最初讲述的“谋杀”证言,均已被证伪。

村主任

钱成宇奔回村里报信,很快传遍全村。寨桥村老人协会委员之一赵甲(化名)就是在此时听到了别人的呼喊:“钱云会被人轧死了,你们快出去!”

一位中年村民在事发后一刻钟即赶到现场,当时村口已经聚集了几十位村民,有几个保安被当成凶手遭到了围攻。他对《财经》记者称,看到钱成宇正和虹桥交警中队的一位警官站在一起,但并未听见对话内容。

乐清警方称,他们在9时46分接到报警,随即指令距离案发地点较近的虹桥交警中队、蒲岐边防派出所两名交警、九名民警,于9时53分到达现场。

据事发现场的保安介绍,在张回报警之后,他们也向队长和公司经理汇报了这一情况。后二者迅速驾车赶来,但到村口就被当做凶手围殴。见此情形,原本坐在车上的保安纷纷下车,将两人“救”出包围圈,随即登车离去。

钱云会的妻子王招燕在钱家人中最早赶到现场。由于她因身体不好一直卧床,未能正常回答记者的提问。随后钱旭丹和钱双萍夫妇陆续赶到,其时已近中午12时,他们抱头痛哭,并没有注意到现场有没有警察。

钱云会最后留给世人一个奇怪的姿势:他的脖子恰好被压在皖K5B323工程自卸车左前轮之下,偏向左侧的头微微昂起,部分内脏被挤出了左胸,身下血迹斑斑。而在车轮的右侧,可以看到他右手曲起撑着地面,右腿跪在地上,脚尖踮着地面,整个背部向上拱起。

此时钱云会“被人按在车轮下轧死”的传言已沸沸扬扬,人们开始通过砸车等方式泄愤。“不久特警就来了,来了100多人,跟村里的人闹起来了。”

当地政府的粗暴应对加重了村民的对抗情绪。据村民和警方所述,当时警方试图带走钱云会的尸体,但遭到了扔石头等激烈抵挡,警方不得已退走。

当天下午16时左右,数百名警察再次赶来,手持防暴盾牌,在村民的攻击下一点点逼近,最后成功抬走尸体,拖走工程车。在这个过程中,回家照顾母亲后返回现场的钱云会二女儿钱旭玲、赵旭夫妇,在冲突外围即被警方带走。

除钱旭玲夫妇,随后乐清警方对王立权等村民以及钱成宇、黄迪燕等被传为“目击者”的控制,在村民引发更多的传言和对地方政府更大的怀疑。

在钱云会近七年矢志不渝的上访经历中,“被政府判了三次刑”。分别是2005年3月,被乐清市法院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缓刑两年;随后2006年4月,法院以缓刑期间聚众闹事为名,裁定撤销缓刑,收监执行;2008年11月是最后一次。

现在,钱云会死了。他曾是村民们六年抗争的唯一希望。在上访中,他们屡遭打击,无助、无能、无望。对村民来说,伴随着钱云会之死,最后一点点希望破灭。即使地、市两级政府核查后认定这是一场“交通事故”,但这时候他们已失去了村民的信任,没有人相信他们说的话了。

目击者与当事人的接连被抓,以及政府部门的缄言状态,进一步加剧了这种不信任,村民和钱云会的家属们对所有的外来者宣称他死于谋杀。但至于被谁谋杀——他们不得而知;谋杀的动机是什么——他们同样不得而知;谋杀如何谋划——他们还是不得而知。

就算他们只有猜疑,没有合理可信的论据,但他们掌握情感力量。靠着这种情感力量,他们说服了邻居、朋友和陌生人,那些愿意听他们讲述的人。
乐清车轮

钱云会的家属捧着一大叠厚厚的资料,开始不愿意给前来的媒体记者,说:“之前那么渴望你们记者过来,你们都没过来,现在来那么多干嘛?为什么不死人你们就不肯来啊。”

但在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之后,在钱云会死去20天之后,当地政府仍无人回应村民们在征地问题上的诉求。

钱云会事件的不断发酵,因2004年浙江省重点工程——淅江浙能乐清发电有限责任公司(下称乐清电厂)征用寨桥村部分土地而起。随后,乐清电厂携地方政府之力强势入驻,在征地不断推进过程中,引发了因征地而利益受损的村民与地方政府、电厂三方间持续的对抗。

隐患未除之时,如同一个隐喻,电厂车轮滚滚向前,2010年12月25日,上访者钱云会却倒在了工程车车轮之下。

随后,酝酿近七年的不满情绪,如同火山奔涌的岩浆找到出口。

乐清市蒲岐镇寨桥村前村主任钱云会的突然死亡,只是近年当地不断呈现的征地乱象的一个侧面。

地处浙江省最南端温州市的乐清,为中国市场经济领先之地,在急速推进的工业化进程背后,遭遇土地紧缺的现实问题。

《财经》记者调查发现,在模糊不清的土地流转细节的背后,是乐清电厂在未获得行政许可之下未批先建;而历年来,其数次扩展用地面积,至今已超出原有审批面积近1700亩。除此之外,在协议签署、征地补偿、滩涂占用等方面亦存在诸多问题。乐清市国土局的一份文件亦提及,征地问题已成为影响当地稳定的重要因素。

失地农民的诉求长久以来被忽视与打压,对抗成为官民间的现实关系,钱云会个人的命运与征地问题相交织,地方政府亦在此进程中失去了公信力。

“雁荡协议”

在数公里外,乐清电厂两根巨大的烟囱清晰可见。该电厂位处乐清市南岳镇境内,临近海域乐清湾,从寨桥村东南村口出发,顺着寨海路步行约20分钟,即可到达工程所在地。

寨桥村困境始于乐清电厂的入驻,并因各利益关联方签订“雁荡协议”而愈陷愈深。

一个大背景是,其时的政策为鼓励电厂建设。2003年4月20日,国务院办公厅下发了《关于认真做好电力供应有关工作的通知》,明确在全国电力供应紧张的现状之下,各地需加快电源、电网的建设进度,争取尽快投产,抓紧审批,开工一批电源、电网项目,以加快国家规划内的项目进度。

2003年8月,为解决省内电力资源紧缺,浙江省政府决定在南岳镇建设发电厂,项目被纳入省内“五大百亿工程”项目。由此,负责项目指导的浙江省重点建设领导小组办公室在立项之初即要求,在三个月之内——2003年11月15日前完成电厂征地、拆迁工作,具备“四通一平”全面进场施工条件。

按照最初方案,电厂的选址只涉及南岳镇,但在南岳镇境内,蒲岐镇寨桥村拥有一座“孤山”(亦称之为飞地,浙江省温州市中级法院在之后2005年的一份判决中亦确认了寨桥村对此山的所有权)。“打水湾山”,因为山地地基结实,可解决沿海区域软土的弊端,又靠近乐清湾,原料运输便利,项目方遂要求将此处一并征用。

2003年10月10日,乐清市政府下发《关于印发乐清市浙能乐清电厂工程建议政策处理实施方案的通知》,为电厂征地开路。在最初方案中,电厂总用地面积为110.7282公顷,包括国有土地69.3131公顷,集体土地41.4151公顷,其中涉及寨桥村的征地面积为14.2537公顷(合计213.806亩),即该村所有的打水湾山林地。值得注意的是,最初的征地中并不包括寨桥村的耕地、围塘和滩涂。

按当时的补偿方案,征地拆迁安置补偿款总数为1157.4万元,未获村民接受。随后,经由时任乐清市主要领导拍板,决定以3800万元金额,施行“一揽子”安置补偿征用计划。但这个计划在2004年1月14日寨桥村两委(村支部和村委会)成员、全体党员、村民代表共57人表决时,仍未获得通过。

三个月后,上述方案却意外被执行。当年4月9日,包括乐清市、蒲岐镇两级政府、乐清市国土局、乐清电厂四方主要领导,与寨桥村的八名村两委成员,在离蒲岐镇15公里的雁荡镇雁荡宾馆召开会议,并以甲、乙双方之名签订征地协议。

据《财经》记者调查,乐清市国土局协议共有五份,其中乐清征地事务所与寨桥村村委会签订《征地补偿协议》,乐清电厂与寨桥村村委会签订《租地协议》和《塘渣补偿协议》,蒲岐镇政府和寨桥村村委会签订《浙能乐清电厂工程政策处理协议书》,乐清市国土局与寨桥村村委会签订《浙能乐清电厂项目征地补偿安置补充协议》。

协议签署过程充满争议,接受采访的村民皆称上述八名村两委成员处于胁迫状况。这些协议被村民称之为“雁荡协议”,并引起寨桥村村民激烈反对,并由此酿制了数起冲突。

村民们认为,未经村民代表大会通过的相关协议,在程序上不合法,而协议内容提及的补偿条件苛刻,亦不能接受。由于怀疑利益被出卖,有人从中渔利,寨桥村村民为此重新推举出包括钱云会在内的七人作为新的村民代表。

协议签订次日,部分村民聚集至八名两委成员家中,要求后者写出签字经过,并对此做出解释,其间发生肢体冲突。

冲突以警方的介入而告终,数位村民被带走。当年4月27日,钱云会亦在赴京上访的途中被警方截住羁押。

次日事态开始蔓延。当天有近200名村民赶往乐清市政府请愿,要求废止“雁荡协议”,并释放被押村民,情绪激动的村民与防爆警察再起冲突,该起事件被乐清市定性为“4.28事件”,数位村民也因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被判刑,其中钱云会在二审法院发回重审后,于2005年3月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缓期两年执行。

未批先建

工商资料显示,2005年5月,乐清电厂由浙江省能源集团有限公司(下称浙能集团)、正泰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温州电力开发公司、温州电力投资公司、中国国电集团公司下属的龙源电力集团公司、华峰集团六家公司共同出资16.5亿元组建,其中大股东浙能集团占有51%的股份,次年11月,正泰集团退出,股东缩减为目前的五家。

乐清电厂控股股东浙能集团成立于2001年2月,注册资本100亿元人民币,以原浙江省电力开发公司和浙江省煤炭集团公司资产为基础组建的国有独资企业,浙江省国资委为实际控制人和控股股东。截至2009年6月底,公司总资产921.53亿元,净资产428亿元,而其年发电量占到了全省近一半。

浙能集团的深厚背景,为乐清电厂的动工提供了助动力。乐清市政府人士透露,因寨桥村征地受阻,项目方一度告知“征地问题若处理不了,我们就直接和省里谈了”。

按照正常程序,农用地转为建设用地前,需按征用面积规模经市、省、国务院等各级行政部门审批通过。2005年初,浙江省政府向国务院报批项目用地127.9173公顷,其中农用地转为建设用地62.7055公顷,征收集体建设用地41.4151公顷,利用国有土地86.5012公顷,备乐清电厂使用。与此同时,该项目一期工程也由浙江省发改委上报至国家发改委申请批复。

2005月4月及8月,国家发改委和国土资源部先后同意上述申请。但在此之前,乐清电厂已未批先建,早在2003年11月28日即举行“四通一平”仪式,正式启动工程。

在寨桥村村民不断举报之下,项目方不得已于2004年2月停止作业,直至项目全部获批后,才于2005年下半年复工。

不仅如此,乐清市国土局“乐土资罚【2005】821号”文件证实,乐清电厂曾违法用地,原属寨桥村一块面积1.1998公顷的耕地,被电厂占据作为办公用地,建筑占地面积4269平方米。到2005年8月,该地块才获得国土部批准为电厂配套设施用地。

与此同时,2005年4月,钱云会以“戴罪之身”高票当选为新一届村委会主任,这获得当地政府的默认。此前他许诺为每位村民争取征地补偿款。

但两个多月后,钱云会被指“聚众阻挠乐清电厂正式施工、殴打施工人员、破坏施工设施”,后于2006年4月经法院裁定撤销缓刑,收监执行。

2008年8月,乐清电厂正式运营。二期工程亦已于2010年3月、7月建成投产发电,目前总容量已达到252万千瓦,成为浙江省内供电的重要来源。

除了审批程序上的问题,乐清电厂还存在“少征多用”的情况。

据相关文件,2005年6月由乐清市国土局签发的供地方案中征地面积为124.0199公顷,2005年8月国土部批复的征地面积为110.7282公顷,而钱云会事件后,乐清市政府对外公布的则是224.36公顷,较之国土部的批复超出一倍。与此同时,征地范围亦从呈报给国土部批复的南岳、蒲岐两镇辖下五个村,扩展为12个村。

乐清市征地办原主任屠俊勇曾负责该征收项目,他对《财经》记者称,经其手的电厂占用土地正好是国土部批复的面积,至于之后公布的224.36公顷的总量,并不知情。

现任乐清市征地事务所所长卢韶华亦则表示,不清楚,超出的面积或为电厂灰库的使用地块,未批但也没有使用,“可能在准备报批”。

“一头扎进海里”

《财经》记者实地调查发现,上述超出的面积部分为滩涂,目前已被堤坝圈围。这些原本是村民重要收入来源的区域目前已不可用,且“闲人免进”。

涉及使用寨桥村滩涂、围塘的项目实际上有两个,一为乐清电厂,另一为乐清湾港区工程。被寨桥村村民指为电厂“搭车”多征的815亩滩涂,实际被征用作乐清湾港区工程。

2007年5月,乐清湾港区正式启动。该工程位于温州至台州沿海产业带中段,陆域规划总面积111.2平方公里,目前正在实施的一期工程横跨乐清蒲岐、南岳、南塘、天成四个乡镇,规划图上,包括寨桥村、华一村和华二村等所属的滩涂将用作建设集装箱码头。

乐清湾港区管委会副主任赵联强告诉《财经》记者,乐清湾港区工程围圈面积(主要是滩涂)达4000多亩,已通过审批。乐清电厂的征地始于2003年,四年后乐清湾港区工程才正式启动,在诸多征地文件未见公开的前提下,乐清湾港区工程所使用的滩涂面积,一度被村民们视为借乐清电厂之名而“搭车”多征用而来。

由于人多地少,沿海村民多向海洋中寻找生计。蒲岐镇政府2010年的一份统计报告显示,寨桥村人口超过3800人,人均耕地面积不到0.2亩。该村农用地所占土地比重不到40%,而围塘、滩涂则超过60%。

由此,围塘、滩涂的各类海产品的养殖,实系寨桥村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据该村老人协会一名成员称,仅养殖户向寨桥村缴纳的租金,每位村民每年可分到约500元。而村民各家养殖虾、花蟹、蛤以及各种贝类的收入,单位收益十倍于农田。即便是在滩涂上打捞各类鱼、牡蛎,每天也有50元至200元不等的收入。市场稳定时,一年可收入数万元。

相比农田,围塘、滩涂的经济效益更高,但按照政府的补偿标准,浅海滩涂的单位补偿费远远低于农田。事实上,乐清市对蒲岐镇各村征用滩涂的举措,从一开始就充满争议。

补偿的多寡,在于对滩涂性质的认定。2002年,国务院法制办对国土部递交的《关于请明确“海岸线、滩涂”等概念法律含义的函》的复函(国法函【2002】142号),明确了滩涂属于土地。

2004年国土资源部办公厅在致浙江省国土厅《关于确认滩涂、滩涂土地权属问题》的复函中亦提到收回农民使用的国有滩涂时,应按照《土地管理法》第五十八条的规定,对土地使用权人予以适当补偿。可见收回滩涂,应按征收土地的标准施行。而乐清市政府的乐政函【2003】84号文件中,涉及海水养殖补偿、围塘养殖的补偿标准为2000元/亩;而滩涂养殖则只有1000元/亩。

一个背景是,严重依赖土地财政的地方政府,被形容为“一头扎进地里”;而在乐清,由于可用土地资源少,则为“一头扎进海里”。乐清海边的土地乃“息壤”,每年自然“生长”10米到20米,若使用人工促淤、围垦等方式,可获更多土地资源。这也是上述滩涂被征用的原因之一。

土地信访压力

在乐清征地的相关问题背后,是一条难以理清的土地财政利益链。

由于乐清电厂为基础设施项目,卢韶华对《财经》记者称,按照国家有关政策,土地是直接通过划拨的方式供给电厂。不过,据《财经》记者调查,相关征地款的支付、分配、使用并不透明。

寨桥村村民称,由于村民不断阻扰项目施工,电厂员工曾对他们提及“给了你们7个亿,干嘛还在闹”。

“7个亿”的说法沸沸扬扬,对比总额为3800万元的补偿款,寨桥村村民多次要求公开上述征地补偿款项均无果而终。《财经》记者就此问及乐清市政府多位相关官员,后者称所谓“7个亿”并不存在,并表示不便透露具体金额。据《财经》记者向接近乐清电厂股东的人士了解,该电厂向政府支付的对价确为“7亿元左右”。

乐清市城市化、工业化发展迅速,土地价格急剧攀升,但征地补偿标准则与市场价未同步,同时被征地农民后期配套保障政策也跟不上。农民普遍认为征地补偿过低,害怕因土地征收而失去生活,众多农民走上上访之路。

而温州乡村有着悠久的自治传统,沿海居民由于宗族聚居,渔业养殖业需高度协作的生产方式,使得这些农民有着高度组织力。这使地方政府围绕征地与农民的冲突较国内其他地方,更具组织化对抗的色彩。仅在寨桥村,村民就曾三次集资供钱云会上访,与当地政府、电厂等的冲突,也十分频繁。

2007年11月,钱云会出狱后,为筹集上访资金,钱云会、王立权等村委会成员曾召开村民代表会议,决定将寨桥村部分土地转让给村民作为宅基地,共获得约71万元。随后钱云会在北京一待就是10个月,主要在国土资源部、国家发改委等政府机关上访,同时寻求律师、媒体帮助。

直到2008年7月底,北京奥运会前夕,乐清市公安局在北京一间租屋内找到并带回钱云会。此时他带去北京的上访资金,还剩16万元。

《财经》记者获取的乐清市国土局信访办一份2008年的内部文件中,详细记载了乐清征地所遭遇的困境和乱局。

该份文件显示,乐清市国土资源信访形势严峻,全市信访量曾进入浙江省前五,目前仍居全省第九名,近年虽做了大量工作,“但一旦松懈,极易反弹”。统计数据显示全市在2004年-2006年三年的信访量,分别是790件、876件、1252件,2007年则回落到937件。

在上述信访案件中,违法占地信访占绝大部分比例。其中土地先占后批、多占少批、私下买卖现象异常突出。据《乐清日报》报道,2010年乐清市共查处违法用地案件411宗。

将集体土地卖给村民作为宅基地则成为钱云会的新罪。2008年11月,他第三次入狱,获刑两年。

2010年7月19日,钱云会出狱。他未改初衷,同年8月9日即实名在“天涯社区”发表《是官还是贼:诉政府官员豪夺寨桥村146公顷地始末》的帖子,但12月25日前乏人问津。

至12月27日晚该帖关闭前,短短两天内,回复已超过300多页,浏览则高达400万。但两天之前,钱云会已丧生于车轮之下。
(本文来源:财经杂志 作者:凌馨 鄢建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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