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访青年到杀人犯作者
谭翊飞 在 26 八月 2010, 10:28 下午
对于这五个家庭来说,没有一个赢家。他们的亲人们都在默默承受着失去亲人,可能失去亲人或亲人伤残的痛苦。2009年10月14日下午4点23分,何胜凯带了两把刀,闯进了遵义市中级人民法院。
他的目标是法院院长和法官,此前他两次来踩点,打听院长办公室的位置。
两年前,他在日记中写道:“誓将满腔悲愤,化作三尺刀锋。”那时,他还在监狱服刑。
何胜凯后来对警方的供述中交待了他要进法院杀人的原因,“他们把我害惨了。”
他的全部行凶过程进入了法院的监控录像:一个神情紧张的年轻人,沿着法院大门前的台阶往上走,右手上搭着一件睡衣,头戴黑色帽子。
不到一分钟时间内,他刺杀了三名物业管理人员(包括保安)和一名法警。其中三人重伤,法警不治身亡。
其中一位身穿工作服的女物管,被何胜凯误以为是法官,遭到追杀,身中5刀。在警方的笔录中何胜凯交代了这一细节。
此案开庭前,何胜凯的辩护律师,北京市雄志律师事务所律师熊烈锁和解瑞松会见了何,何后悔自己杀害了那么多无辜人员,“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了”。
在律师离开前,他反复强调,自己去杀法官的行为,“于私,是为了出气;于公,是为国家除害”。
2010年7月21日,此案在遵义市汇川区人民法院公开宣判,何胜凯一审被判处死刑。
何胜凯被抓当日,警方从他家中发现不少他的日记、申诉书及摘抄的名人名言等记录。
这些文字成了他与内心对话的载体,苦闷与压抑、理想与现实,他在内心的激烈冲突中走向暴力犯罪之路。
凶案前发生了什么?凶案发生前一个礼拜,何胜凯的母亲和姐姐专门去了20公里外的一个村里,花8千元找了一个叫“曹神仙”的法师做法,“驱除何胜凯身上的邪气”。这是她们第二次去找这个“曹神仙”。
因为何胜凯一两个月以来“像撞了鬼一样”,不吃家里的饭菜,不喝家里的水,也不吃饭馆里的饭菜,只吃商店里包装的东西。去年10月18日,何胜凯被抓当天,记者在他家中看到何胜凯还没吃完的半箱方便面。
开庭前,何胜凯的辩护律师熊烈锁和解瑞松会见了何,何坚称杀人之前那段时间有人要陷害他。他对律师说,他在外面吃一碗米粉,结果生病了,为此他还专门去阳光医院检查,觉得有人对他下了毒。
精神病专家刘锡伟对本报记者分析说,像何胜凯这种情况应当进行司法精神病鉴定。何胜凯的辩护律师提交的鉴定申请、家属提交的相关情况反映均没有被法院采纳。
据何胜凯的家人讲,何的精神变化大约在去年八九月份,源于两件事。一是上访,二是与女朋友分手。
何胜凯自2008年3月25日出狱以来,因为对前案的判决不服,一直在上访。
大约去年8月份左右,他从遵义市中院上访回来后,就开始变得疑神疑鬼。他对姐姐何胜先说,“今天上访的人很多,原来这个世界不是我一个有冤,比我冤大的还更多。”那次,他在法院高声大谈反***,许多访民附和他。他的姐姐对他说,“你上访就上访,不要有事无事说国家***,什么时代都是这样子的。”
他却不认这个理,“那边上班的人用眼睛瞪着我看,有的人偷偷看我,我看他,他又不看我了。”从此以后,每次上访回来,他都觉得有人跟踪他,他姐姐开导说,“你是重要人物吗?你有钱吗?你对别人够不成威胁,人家怎么会跟踪你呢?”
大约在同一个时间段,他与女朋友分手了。“有人收买和胁迫我女朋友,让她和我分手。”在对警方的供述中,他这样说。可他女朋友否认了这一说法。
此后,何胜凯的精神幻觉更甚,有一次大晴天,他对他姐姐说,“你看,外面乌云密布。”姐姐说,“你神经哦。”
何胜凯的姐姐还记得弟弟刚出狱那天的事情。她觉得,何胜凯的精神幻觉也许与监狱生活有关。
2008年3月25日,何胜凯的三姐在看守所门口等了一整天,终于在傍晚等到了何胜凯,带他去洗了个澡,买了一身新衣服后,回了家。可是,何胜凯要住在外面,他认为家里一定有监控器,他把家里从客厅到每一个房间都翻了个遍,没有发现监控器才在家里住下。
行凶前半个月,正值国庆六十周年,电视里反复播放十月一日天安门广场的阅兵式镜头,他在家里看了2天电视。他姐姐说,平时他很少看电视。
看完阅兵式后,他觉得“共和国形势一片大好”,但是也“存在严重的阴暗面,无数的苍生在哭泣”。10月3日,他给国家领导人写的一封信中,这两句话出现在信中。
这封信还不乏对社会丑恶现象的尖锐批判,“娱乐城里挤满了一批又一批供他们玩乐的女子,养就了一大批败类、寄生虫,严重侵蚀社会主义精神文明!”
他觉得他要做些什么,在一篇没有注明日期的日记中写道:“为天下苍生请难,引刀为一快,不负少年头。”
何胜凯的人生路何胜凯只有9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原因是,父亲是个酒鬼和赌徒,一年到头只知道喝酒和赌博,回家后发酒疯,扁担和火钳都成了父亲施暴的工具。
何胜凯和二姐何胜先跟随爸爸生活。何胜先说,从小何胜凯就言语少,喜欢读书。有了委屈,“经常一个人半夜里包着被子痛哭”。
对小时候的一件事,他记得很深,多次向姐姐、姐夫讲过。有一次,语文老师让他上讲台朗读他写的作文,因为衣服破烂,他还没有走上讲台就被叫回座位。
“生来命就苦。”何胜凯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在2006年9月23日的日记中,他自问,“我怎又如此懦弱,内心脆弱?童年迹痕?现在我就要改变造就自己。”
他很喜欢摘录人性修炼的名言警句,如“成功没有偶然”、“人生不怕遇事,就怕你不会去处理”、“永不言败”等等。即使对待监狱里严管生活,他仍然觉得“有好的一面,”“可以锻炼人的意志和身体”。
初中毕业后,何胜凯像普通的农村青年一样,开始找工作,当过餐厅服务员、学过厨师、推销过圆珠笔。因为离遵义市不远,他们不用长途跋涉去沿海地区打工,做些小生意,总能糊口。
何胜凯2008年3月份出狱后(此指前案,因故意伤害罪被判2年半),一度陷入迷茫,他考了驾照,去应聘过小货车司机,家电商场的送货员,都没有成功。他问他姐姐:我到底能干些什么?他姐姐安慰他说,“你的驾照是新卡的,肯定不好找工作。”
在一份自述中,他写道:“生来命就苦,不能怪政府;时运有点背,不能怪社会。”
但去年3月份,他还是找到了一个稳定的生活来源——开了一个文具店,生意还算不错,一个月的收入有两三千块。而且,他还谈了一个女朋友,幸福似乎重新在向他招手。
在店里闲来无事时,他还经常《参考消息》和《环球时报》,为此他需要纸要坐十多分钟公交进城买报纸。
在自述中,何胜凯有时觉得他自己“身无长物,唯有笔似刀;身无分文,心忧天下”。有时,他又认为自己是一个精英。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穿的棉衣太脏了,“我是国家的精英、社会的精英,哪怕是衬衣上有一点污垢,都是很不好的。”
何胜凯曾反复思索人生的意义,“我深深地迷惑,生命的意义在那里?” 他自问,“何以未成为国家栋梁,却来到这里(指监狱)学习反省,成为了人民的罪人呢?”
中国政法大学犯罪心理学教授马皑分析说,何胜凯存在三重心理上的冲突,第一层冲突是‘自我正义感’与司法正义的冲突;第二层冲突是过高的自我预期和现实生活中属于弱势群体的冲突;第三层是对国家的理想预期与恶劣的现实环境的冲突。
面对这三层冲突,“何胜凯的态度不是否认自己,而是否认了他所处的环境”,认为一切不幸都是环境和他人造成的,“他把他认为的一切不幸都归责到外部环境,因而采取了极端行为。”
他为什么上访?何胜凯的命运转折发生在2005年9月25日。
这一天傍晚,何胜凯在陆安霞的店门口遇到了唐坤地。唐坤地是他的邻居,祖籍是四川,和何胜凯的奶奶是本家,两家结拜了表亲,关系本来很好。
1997年,唐坤地修建房子,占了一部分属于何胜凯家的地,当时地并不值钱,唐坤地也没有为此支付费用。
郊区的发展越来越快,外来人口一年比一年多。土地越来越值钱,成为第一稀缺资源。
他们两家都开始把平房改造成楼房,为了房子的采光等问题,两家开始产生矛盾,本来并不算是纠纷的“占地”旧事也被重提。据何胜凯的姐姐讲,2004年八九月间,唐坤地无缘无故把她母亲的脸打肿了,但她母亲既没有报警,也没有要对方赔偿。
9月25日那天,唐坤地和何胜凯在陆安霞的店门口打了起来。这件事在何胜凯的日记和申诉信中多次提到,“我在回家路上遇见唐坤地,问他赔不赔我家土地,他就骂我老子还怕你这龟儿子,让我饱尝老拳,我奋起抵抗自卫。”
厮打过程中,何胜凯用刀将唐坤地刺伤了。闯了祸以后,何胜凯吓得跑到浙江去躲了一个礼拜,他姐姐劝他,“事情都发生了,总要面对。”他回来了,还没到家,就被抓了。因此,何胜凯被遵义市中级人民法院终审判决有期徒刑2年半。但到底是谁先动手打人,当时的判决并未查明。
何胜凯杀人案的辩护律师熊烈锁和解瑞松分析说,“唐坤地所受的伤都在身体左侧,那么很可能是其被唐坤地殴打并挤压在地上是拔刀自卫,这也符合何胜凯事后对家人说的情况。”
何胜凯的辩护律师还写了一份前案的再审申请书,申请书中还提到前案的诸多疑点:何胜凯是否是蓄意带刀?伤者唐坤地到底是自己去医院,还是被人送去?关键的目击证人陆安霞在事发后遭到唐坤地殴打有无调查?
这些至今仍没有得到法院方面任何答复。相反,在开庭之前,法院有关人员曾给他们打招呼,让他们在法庭不要提前案。
何胜凯的申诉信中,还提到自己在前案中被刑讯逼供,“长征派出所李昭翔将我吊起来,4个多小时,水米不进。李昭翔写好材料,提着我的手乱盖……”对于这一情况,官方始终没有正面回应。本报记者获悉,李昭翔在半年多前被调离该派出所,但原因不明。
在唐坤地和何胜凯发生纠纷前,唐坤地当上了生产小组的会计,何胜凯认为这也是自己败诉的一个原因,他在日记中说,“资源的不对等、地位的不平等,我知道,我所能动用的资源太悬殊,正义不仅是迟到,而是永远的缺席。”
那次纠纷的另一方当事人唐坤地,在电话中听到是记者后,立即挂断电话。本报记者再次拨打,并问当时是谁先动手打人,他避而不答,而是说,“我只见公安,不见记者。”然后挂断电话。
2010年7月21日,遵义市汇川区人民法院。判决书宣读完毕,法官问何胜凯还有什么要说,何胜凯要求法庭把前案重查,“死也要死得个明白。”何胜先转述说。
去年10月,何胜凯杀人案发后,贵州省政法委的有关人员表示,对何胜凯前案的情况正在调查,而至今没有公布任何调查结果。
何胜凯在一封申诉信的结尾写道:“来到这里,就是相信国家有正义,民族有正气,为民做主是政府的天职,义不容辞。”
为什么悲剧一再上演 因为弟弟在法庭上的“死也要死得明白”的一句话,7月22日,何胜凯的姐姐何胜先来北京了。这是她第一次来北京,日夜兼程,还在重庆机场大厅睡了一晚上。
弟弟被判死刑是她意料之中的事,但当听到法官说出死刑二字时,她还是忍不住咬着嘴唇痛哭,她怕弟弟听到更伤心。
何胜先曾经说,她与弟弟不同,他愿意放弃一些东西。可现在,为了弟弟那句话,她也开始坚忍不拔地上访。这像是一场接力赛,弟弟上访多年走向犯罪。现在,轮到她继续上访,上访的事由却没有任何变化。
在2010年7月9日的庭审现场,被害人钟世鑫的妻子和儿子到了庭审现场。凶杀现场的录像作为证据在法庭播放,钟世鑫的妻子心如刀绞,伤心抽泣。
她的丈夫是遵义市中院的法警,为人和气厚道。遵义市的几名老上访户自发给他送来了花圈,因为这个法警从来不骂他们,大热天还让他们到里面坐,冬天还问他们冷不冷。
凶手何胜凯曾经是一个积极生活的好青年。遇害人钟世鑫是一个和气厚道之人,兢兢业业地工作。他们互不相识,没有任何仇恨。可是,莫名地,他们走到一起,一个人命归黄泉,另一个人等待进一步的审判。
这个凶杀案中,其他几位受害人分别是刘育红、王义碧和璩先武。至今,受伤较重的刘育红和王义碧还没有完全康复,在医院做理疗。刘育红只有27岁,还没有结婚,受伤时来法院上班只有4个月。璩先武伤势较轻,但运动过后,还是能感觉到胸部的伤疤不舒服。
对于这五个家庭来说,没有一个赢家。他们的亲人们都在默默承受着失去亲人,可能失去亲人或亲人伤残的痛苦。
何胜凯案曾被网民称为“贵州杨佳案”,它距杨佳案发生只有1年3个月14天。8个月16天以后,湖南永州零陵区法院再发惨案。
这些几起案件都有类似的特点:凶手的目标都是这个机关的公职人员,但是凶手和死者之间互不相识。
已经处理,或正在处理的案件,也呈现相似的特征:司法机关快刀斩乱麻把这个案件处理掉,至于引起这个案件的主要原因——在前案中可能存在司法不公,从来没有公布有说服力的解释,也没有人因为前案而被追究责任。
法律人士评价说,民众对单个个案的疑惑没有消除。司法机关人员受到莫名的攻击之后,自身保卫意识越来越强,与民众隔膜越来越深。血案没有使我们警醒,反而一步步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