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锋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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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死生亦大矣 | |
原来拟定的题目是《人死观》，但忽然想到梁遇春写过一篇这样题目的文章，于是便换成现在这个了。这句出自王羲之的《兰亭序》，好多人耳熟能详的。
中国人向来缺少对死亡的探究，这或者受孔老夫子的影响吧。他说过一句这样的话，“不知生，焉知死”，轻轻地把死亡这个严峻的人生问题躲过了。相比之下，西方人则对死亡探讨得极为认真、执著。
我在三十岁之前，对死亡毫无感受。那时，我的亲人们没有一个去世的。记忆里有一些与我关系不大的人去世，我随母亲前去吊唁，可以吃到一顿有猪肉的好饭——那时物质贫乏，极少吃到猪肉，所以便十分高兴。
三十岁以后，情况大变。先是我的五婶，后是二伯、五叔、二大娘、四婶，还有我的父亲；这些亲人在十几年间相继去世 死生亦大矣
武俊岭 。特别是2008年春天我的大姐去世，对我刺激很大。一次一次的悲痛哭声里，我对死神感到的恐惧越来越强烈。以前，有那么多亲人阻隔着，使我离开坟墓远远的。后来，我却感到越来越近了。
我从事的职业是精于计算的，我极快地感知到如果能活90岁的话，是32850天。想想自己45岁了，如果可以活到90岁的话，已经活了一半时间了。这一推算，我的后背便有一股寒气笼罩着了。想想早晚有一天要与亲爱的人诀别，想想生是那么美好，心里很不是滋味。美国诗人桑德堡的一句话，也让我感到人生十分黯然：“人最终留下的不过是够做一匣火柴的那么点儿磷和充其量也只够造一枚成年人可以用来上吊的蚂蟥钉的那点儿铁。”他的话，达观里有着颓丧。
在这样的恐惧中，我研究明史，知道了有一个嘉靖皇帝，因为对生时的荣华富贵非常贪恋，自三十岁时便对死亡充满恐惧；进而乞求长生不老，去吃一些道士研制的“不死之药”。但是，自然规律他是抗不过去的。60岁时，他死去了，带着深深的遗憾。可以这样说，自30岁开始，嘉靖皇帝便生活在死亡的阴影里——这简直是一种折磨，十分痛苦。不幸，一介书生的我，竟然也陷入对死亡的恐惧里。有时，我有意识里询问一些年过70的人们，怕死吗？被问的人自然是我的好友了，回答说怕有什么用？我听了，说也是，怕有什么用。
从现实中寻找不到能够让我释怀的答案，我就去历史上寻找。在中国，自然先想到了孔子。我想到他说的“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这句话，能够稍稍平复我的忧心。“发愤忘食”，自然是指把时间用于研究学问了。这点，我自信还是能够做到的，自十几岁便有志于学了。“乐以忘忧”，也算马马虎虎。这样，或许可以忘却年龄的增加，不知老的来临。再就是，我想到了书圣王羲之，他说“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说“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凄凉中透出达观，与桑德堡的话恰成对比，让我生出一点豁达情怀来。魏晋人的人生态度就是潇洒，怪不得他们的诗文书画那样自然、洒脱。还有诗人冯至，说 “人之可贵，不在于自然地哭笑，而在于怎样加深自己的快乐，担当自己的痛苦。那些临死时还能保持优越姿态的人，有如嵇叔夜最后一曲的广陵散，我们只有景仰赞叹。”冯至的话，是在赞美正确对待死亡的人。
直到读至罗素的一段话，我心里才算是比较彻底的豁亮了。罗素，这位活了98岁的老人，在《如何老去》一文里说：“如果你对自己还能干出些名堂来的事情有着广泛而执著的兴趣，那你就没有理由来考虑你已活过来的屈指可数的日子，更不用说也许短暂的未来了。”这话说得真是太好了，像是针对我说的似的。
想想自己四十多年的生涯，虽然少时贫穷，但却有志于学。16岁时，顺利地考上中专学校，脱离农村。走向工作岗位后，很快爱上文学，深深的。从此，文学成了我精神丰富的主要手段；文学成了我的生活方式；文学成了我对抗世俗的强大武器——有一段时间，单位的一把手对我极其不好；拜他所赐，我长期工作在一处寂静的小单位。虽然如此，我却“一蓑烟雨任平生”，把小小的坎坷看得微若轻烟。我把时间充分利用起来，埋头于中外名著，收获渐渐增多。
从孔子、王羲之、冯至直到罗素，这些人的话里直接间接的涉及到“欢乐”。孔子说出了“乐”；王羲之说的“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是指从接触的事物中得到乐趣；冯至说得更明白，“加深自己的快乐”；罗素呢，虽然他没有明说，但他所说的应该执著于感兴趣的事情，其实也是追求乐趣的意思。
至此，我心里似乎是释然了：自己有至爱的人，一起携手名山；自己有爱好的文学，可以增加快乐、消除忧愁；自己有健康的体魄，可以有运动之乐；另外，近来又热爱上汉简书法，可说是爱好广泛了。汉简，是隶书的墨迹；是两汉人书写在竹简、木牍上的字体。虽然两千多年过去了，出土的汉简仍然笔墨如新。从“得”、“是”、“为”等一大批字上，可以体会到现在的简体字就是自两汉字体而来的，现在的草字就是从那里发展起来的。这让我很亲切，这让我学习书法的兴趣一下子浓厚起来。
自2010年8月9号开始，我练习何俭书写的《滕王阁序》。此文，早在20年前就背下来了。这样，临写时就没有文字的障碍了。写了不到50天，让一位书法十年的朋友看看，他说不错。
近三个月来，我每天1到2小时书法，剩下的时间便是阅读文学、历史书籍。每天的时间安排得紧紧的，没有时间再去闲愁，再去考虑自己的年龄，自己的寿命。因为我已有彻悟：人对生死是不能选择的，能做的只是尽量走好过程中的每一步。每天，都能从书法、文章上得到浓浓的乐趣。我知道，这是自己的最大幸福所在。
渐渐的，我摆脱了对死神的恐惧。2102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五日，阴历九月二十九父亲十周年祭日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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